凌晨三点,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作时低微、恒定的嗡鸣,如同某种活物沉睡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冷却剂干燥的金属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年纸张的微尘味道。林默就陷在这片寂静与气息的包围中,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全息投影台冰凉的边缘上。
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投影里,一座庞大、险峻的山体正在缓缓旋转。它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黑色,陡峭的山壁如同被巨斧劈砍过,嶙峋的岩石棱角在模拟光源下反射着硬质的、毫无生机的冷光。山体的轮廓在光影流转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几何感,却又处处透着无法言喻的诡异——那些本该受重力束缚、自然崩塌的山脊走势,却违背了一切地质常识,呈现出一种扭曲却稳定的张力。这便是“黑山”,一个吞噬了他全部未来的地方。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投影台光滑的表面,调出另一组数据流。一组极其微弱的生物电信号读数在光屏一角跳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如同深海中偶然闪过的鱼群磷光。这信号……这信号的特征波长,他曾在叶晚舟的个人通讯器数据库里看到过完全一致的记录。那是她深入黑山腹地前最后传回的、一段被严重干扰的加密数据片段里夹杂的微弱“杂波”。当时无人注意,只有他,一遍遍地回放,像在绝望的沙漠里寻找一滴水珠。如今,这微弱的信号幽灵般重现。
这渺茫的关联,是深渊里唯一的光。它支撑着林默度过了无数个被药物和酒精暂时麻痹的夜晚,最终将他引向一个近乎疯狂的抉择。他关掉了全息投影,房间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吞没。只有他操作台上方,悬浮着一个细小的、不断闪烁的红色权限框。冰冷的指令在幽暗中泛着微光:“确认执行:身份档案永久覆盖程序?”
指尖悬停在确认按钮上方,微微颤抖。按下它,林默——这个地质学领域崭露头角的年轻专家,这个在系统里拥有清晰过往和光明前途的人——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边境矿业公司临时征召来的、履历模糊、沉默寡言的“设备维护技师”。一个可以悄无声息混入军方“黑山现象调查队”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他赌上了一切:前途,声誉,甚至可能……是生命。而唯一的筹码,就是投影中那座沉默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巨山,以及山腹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属于叶晚舟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号。
实验室的黑暗里,他盯着那点微弱的红色光芒,像盯着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最终,那根悬着的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重重地按了下去。
冰冷的金属旋翼切割着稀薄的高原空气,发出持续而单调的轰鸣。军用运输机的机舱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机油、汗水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沉闷气息。林默穿着那身不太合体的、印着“拓荒者矿业”字样的深蓝色工装,蜷缩在靠近舱壁的硬质座椅上,身体随着机体的每一次颠簸而轻微晃动。他刻意压低帽檐,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粗糙的工装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不适的隔阂感,时刻提醒着他身份的虚假。他不再是那个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的林博士,他只是一个代号“技师”,一个在官方记录里近乎透明的影子。
机舱里气氛凝重。穿着笔挺作战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士兵们闭目养神,或者沉默地检查着怀里的武器,金属部件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引擎的噪音中显得格外清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则显得神经质得多,他们膝上摊开着厚厚的资料夹,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眼神里混杂着强烈的研究渴望和无法掩饰的恐惧。没有人交谈。只有引擎的咆哮和偶尔响起的、短促而冰冷的军方通讯指令,像冰锥一样刺破这死寂的沉默。
“注意!即将进入黑山外围空域!” 驾驶员的声音通过机内广播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异常严肃,“所有人,检查固定装置!重复,检查固定装置!下方……情况异常!”
林默猛地抬头,透过狭小的舷窗向外望去。
天空变了。
飞机下方,不再是高原上常见的澄澈湛蓝。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灰黄色云雾,如同巨大的、缓慢搅动的漩涡,笼罩了下方整片区域。云层的边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人工雕琢般的锐利感,翻滚涌动间,隐隐透出下方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粹到吞噬光线的黑暗轮廓。那便是黑山的基座,它庞大的山体被这诡异的云雾环绕,仿佛被囚禁在另一个维度。更远处,几道细长的、深紫色的闪电无声地在云层深处炸裂,瞬间照亮了下方嶙峋扭曲的黑色山脊,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幽暗。没有雷声传来,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的视觉冲击。整个空域,死寂得可怕,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引擎孤独的嘶吼。
“上帝……”旁边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失声低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帽檐的阴影再次遮蔽了他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灼热的、混杂着绝望与孤勇的确认感——晚舟,我来了。无论下面是什么,我都来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找到你,或者……找到你留下的真相。
飞机开始剧烈颠簸,仿佛一头撞进了无形的凝胶。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舷窗外,那灰黄色的云雾漩涡急速放大、旋转,深紫色的电光在云层中诡异地游走,照亮舱内一张张惊惶失色的脸。林默死死抓住座椅下方的固定带,指节捏得发白,胃部翻江倒海。每一次剧烈的俯冲和拉升,都像有一只无形巨手在玩弄这架小小的飞行器。
“抓紧!准备迫降!重复,准备迫降!”驾驶员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声和令人窒息的巨大冲击力,整个世界猛地翻转、震荡、碎裂!林默的头重重撞在前排座椅坚硬的靠背上,眼前爆开一片金星,剧痛瞬间淹没了他。意识在黑暗的边缘疯狂挣扎,模糊中只感觉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抛起、落下,各种杂物的碰撞声、金属的扭曲声、惊恐的尖叫混合着引擎垂死的哀鸣,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眩晕和耳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尖锐的痛感和嘴里浓重的铁锈味。林默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视野里一片狼藉。机舱严重变形,刺鼻的燃油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人作呕。应急灯闪烁着惨绿的光芒,照亮了扭曲的金属支架、散落的电子元件碎片,以及……几具姿势扭曲、生死不明的躯体。痛苦的呻吟在残骸深处此起彼伏。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一阵剧痛袭来。试着活动手脚,还好,虽然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但没有明显的断裂。他挣扎着解开固定带,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从机舱后部较为完好的区域冲了过来,动作敏捷得不像话。
“还活着?能动?”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难以分辨具体地域的口音。
林默抬起头。逆着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对方穿着同样印着矿业公司标志的工装,但外面胡乱套了件沾满油污的破旧皮坎肩。脸膛黝黑粗糙,如同被高原的风沙反复打磨过的岩石,深刻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嵌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明亮,像黑暗中警惕的鹰隼,此刻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林默。他手里拎着一把沉重的多功能地质锤,锤头沾着暗红色的粘稠物,显然刚用它砸开了什么卡死的障碍。
“能……”林默的喉咙干得发疼,勉强挤出一个字。
“能动就快出来!这铁棺材撑不了多久!”男人不由分说,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将林默从变形的座椅里拖拽出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粝效率。林默被他半拖半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狭窄的过道,踩过冰冷的金属碎片和粘稠的液体,终于从机舱一个撕裂的巨大豁口处钻了出来。
冰冷、稀薄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着一股从未闻过的奇异味道——像是某种金属被强酸腐蚀后的刺鼻气味,又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如同腐烂苔藓的腥甜。林默贪婪地呼吸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站在黑山的土地上。
天空是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坠机点似乎在一片巨大的、倾斜的黑色岩石平台上,平台边缘便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裂谷。环顾四周,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纯粹的、吞噬光线的黑。黑色的岩石,黑色的土壤,连空气似乎都染上了墨色。那些岩石的形态怪诞到了极点:有的扭曲成巨大的螺旋状,违反重力地向上攀升;有的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边缘锐利如刀锋;还有的如同被无形巨手捏合在一起,呈现出熔融后又瞬间冷却的诡异流线型。这绝不是任何地质作用能自然形成的景观,更像是一个疯狂神祇随手丢弃的、尚未完成的扭曲造物。
更诡异的是植被。稀疏的、形态扭曲的植物顽强地从岩石缝隙中钻出。它们的茎干呈现出病态的紫黑色,如同凝固的血管。而它们的叶片,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微的、令人不安的光芒——惨绿、暗紫、或者一种浑浊的、仿佛带有毒素的橘红。这些荧光并非恒定,而是像有生命般缓慢地脉动着,如同黑暗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光线照亮了附着在岩石表面的一些苔藓状物质,它们也闪烁着同样的微光,勾勒出岩石扭曲的轮廓,让这片死寂的山坡弥漫着一种阴森的、非人间的气息。
空气中那股金属锈蚀混合着腐烂苔藓的怪味更加浓重了。
“看傻眼了?”那个矮壮的男人——阿七,林默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深重的疲惫。他正用一块脏污的布条用力擦拭着地质锤上的血迹,动作麻利。“第一次见吧?这鬼地方。”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目光扫过那些发光的植物和扭曲的岩石,眼神里没有其他人的惊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与这片土地长期共处后产生的熟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默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被堵在喉咙里。他只能看着阿七。这个自称是“拓荒者矿业”的资深野外向导,他的存在本身,就和这黑山一样充满了违和感。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在周围植物幽幽的荧光映照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看透的阴影。
“走吧,”阿七把擦干净的锤子往腰后一别,动作干脆利落,“留这儿等死吗?能喘气���都在前面集合点了。”他不再看林默,率先迈开步子,踩着脚下发出脆响的黑色碎石,朝着平台下方一个相对平缓、但同样被诡异荧光苔藓勾勒出轮廓的斜坡走去。他的背影在弥漫着微光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坚实,却又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这片死寂的黑山吞没。
林默深吸了一口那带着金属腥气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无数疑问,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脚下的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临时集合点设在一块相对平整、背靠巨大黑色岩壁的凹地里。几顶应急帐篷歪歪扭斜地支撑着,像几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破布。几盏依靠便携能源勉强维持的冷光灯,在浓稠的黑暗中投下惨白而微弱的光圈,仅仅照亮一小片区域,光圈之外,便是那片无边无际、散发着不祥微光的黑暗。空气中那股金属锈蚀和腐殖质混合的怪味挥之不去。
幸存者大约十几人,泾渭分明地聚成几堆。几名脸上残留着油彩的士兵围坐在一起,沉默地检查着仅存的武器弹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他们的装备在坠机中损失惨重,气氛压抑沉重。几个穿着破损白大褂的研究员则显得更为狼狈,他们裹着保温毯,瑟瑟发抖,其中一���正语无伦次地对着一个屏幕碎裂的记录仪低吼:“……辐射值……读数全乱套了!这里的物理常数……根本不稳定!磁场……重力梯度……”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科学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恐惧,“这地方……完全不符合逻辑!它不该存在!”
“肃静!”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领队军官——肩章上显示他姓陈,一个面容冷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过来。他作战服上沾着尘土和油污,但身姿依旧笔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任务优先级变更!首要目标:建立安全通讯,联系基地,汇报情况,等待后续指令!其次,原地固守,等待救援!在明确指令和增援到达前,任何人不得擅自深入!”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尤其在林默和阿七身上停留了一瞬。林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自己更深地隐藏在工装和帽檐的阴影里。阿七则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抱着胳膊,面无表情,仿佛军官的命令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长官,”一个研究员鼓起勇气,声音发颤,“坠机点……我们的位置……”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不断闪烁、画面扭曲的定位仪,“信号被严重干扰,无法精确定位。可能……偏离预定着陆区很远。”
陈队长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色更加阴沉。这意味着他们彻底失联,孤立无援。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固守待援?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是煎熬,更何况晚舟……那点微弱的信号,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必须进去!可怎么突破这军方的封锁?
夜幕像浸透了浓墨的巨毯,沉甸甸地覆盖下来。临时营地的冷光灯成了黑暗海洋中唯一摇摇欲坠的孤岛,光圈边缘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又被岩石缝隙间那些幽幽脉动着的荧光苔藓勾勒出诡异的轮廓。空气冷得刺骨,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士兵们轮流值守,枪口警惕地对着营地外的黑暗,每一次风吹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或是远处黑暗中不知名物体滚落的轻微脆响,都让他们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林默裹紧单薄的工装外套,背靠着一块冰冷刺骨的黑色巨岩。他无法入睡。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叶晚舟在临行前夜整理装备时,抬头对他露出的那个带着点忧虑、却又无比坚定的微笑。那微笑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与眼前这片死寂、扭曲的黑暗形成残酷的对比。他必须进去。这个念头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胸中翻腾,灼烧着他的理智。固守待援,就是坐以待毙,就是彻底放弃晚舟生还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在黑暗中搜寻。阿七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营地微弱的光源,面朝着深邃的山体内部方向。他像一块融入黑暗的石头,只有偶尔烟斗里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明灭一下,映亮他那张布满沟壑、毫无表情的脸。他似乎在凝视着那片纯粹的黑暗,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士兵起身去营地边缘换岗,视线短暂移开。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然后,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猎豹,身体贴着冰冷的岩石,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光圈边缘浓稠的黑暗里。动作轻捷得如同幽灵,这是他几个月来近乎自虐般训练的成果。
他没有回头,不敢看营地是否有人发现。只是凭着感觉,朝着白天观察到的、山体内部更幽深的方向快速移动。脚下踩碎的黑色砾石发出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
刚绕过一块突兀耸立的螺旋状巨岩,一个黑影如同从岩石本身分离出来般,骤然挡在了他面前。林默浑身汗毛倒竖,差点惊叫出声。
是阿七。
他嘴里叼着那根熄灭的烟斗,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那双在微光下显得异常锐利的眼睛,正冷冷地、带着一丝玩味地审视着林默。他抱着胳膊,像一堵沉默的墙,堵住了去路。
“小子,”阿七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岩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他朝林默身后营地方向努了努嘴,“你以为那几个当兵的是吃素的?就你这点动静,还没摸进山口,就得被当成‘不稳定因素’给‘处理’了。” 他把“处理”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林默的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被发现了!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退,绝对不能退!他迎着阿七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必须进去!我未婚妻……她叫叶晚舟,是第一批科考队的地质专家……她在这里失踪了!她……她可能还活着!我能感觉到!”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焦灼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死死盯着阿七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理解,或者哪怕一丝怜悯。
阿七脸上的玩味消失了。他沉默地听着,那双锐利的鹰眼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默的脸,似乎在分辨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丝情绪的真伪。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营地隐约传来模糊的对话声,以及岩石缝隙里荧光苔藓无声的脉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阿七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拿下嘴里的烟斗,在粗糙的手掌上磕了磕。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沉重。
“叶博士……我知道她。”阿七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默心上,“是个好人,有本事,心也善。”他顿了顿,目光移向山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像是在看着某种既熟悉又无比危险的存在。“小子,你听好了。”
他重新看向林默,一字一顿,声音嘶哑而清晰:
“黑山不吃人。”
这句话让林默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被阿七接下来的话拖入更深的冰窟。
“它吃记忆。”
阿七的声音在冰冷的黑暗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确信。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地质锤的木柄,仿佛那是某种护身符。“外面那些人,”他朝营地方向歪了歪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们怕死,怕怪物,怕那些看得见的玩意儿。可这山里……真正要命的,是你想不起来的东西。它像水一样,悄没声儿地渗进你骨头缝里,把你最要紧的……都啃光,嚼碎。”
林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吃记忆?这比任何狰狞的怪物都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想反驳,想斥责这是无稽的迷信,可阿七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只有一种看透了某种残酷真相后的疲惫和沉重。他想起了坠机后阿七异常麻利地砸开障碍的动作,想起了他那份与普通矿工格格不入的沉稳……这个人,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
“晚舟她……”林默的声音干涩无比。
阿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林默无法解读的信息。“想找她?那就跟紧点,别出声,也别回头。把你这身碍眼的皮脱了,动静太他妈大。”他指了指林默身上那件在黑暗中略显反光的工装外套。
林默毫不犹豫,迅速脱掉外套,露出里面深色的紧身保暖衣,动作利落。阿七点点头,不再废话,转身,像一头熟悉地形的老狼,悄无声息地滑入前方更浓的黑暗里。他的身影几乎与嶙峋的黑色岩石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落脚声指引着方向。
林默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刀刃上,脚下是冰冷滑腻的岩石,空气中那股金属锈蚀和腐烂苔藓的混合气味越来越浓烈。四周是绝对的死寂,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黑暗中,那些散发着幽绿、暗紫、橘红荧光的扭曲植物,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微微摇曳。
他们避开白天观察到的、相对平缓但可能有巡逻的谷地,专挑嶙峋陡峭、常人难以攀爬的岩壁和狭窄的岩石裂缝行进。阿七的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他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可怕,总能找到最隐蔽、最不引人注目的落脚点。有时需要徒手攀爬近乎垂直的黑色岩壁,冰冷的岩石吸吮着指尖的热量,粗糙的表面磨得手掌生疼;有时需要侧身挤过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冰冷的石壁挤压着身体,仿佛要将他们碾碎。好几次,林默感觉脚下的碎石松动,身体悬空,全靠阿七在关键时刻伸出的那只粗糙有力的手,将他硬生生拽回死亡的边缘。
“看脚下!别分心!”阿七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响起。
林默咬紧牙关,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恐惧,沿着鬓角滑落。他不敢再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阿七模糊的背影和脚下每一寸危险的落脚点上。在这片扭曲、死寂、散发着诡异微光的黑色地狱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向导,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而扭曲。林默感觉自己的体力在急剧消耗,肌肉酸痛,肺部像要炸开。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领路的阿七突然停下了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野���。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止步”和“噤声”的手势。
林默立刻屏住呼吸,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顺着阿七警惕的目光望去。
前方,狭窄的岩石通道豁然开朗,显露出一片令人震撼的景象——那是一个巨大无比、仿佛掏空了整座山腹的穹顶空间!
空间的边缘和穹顶,依旧是那种吞噬光线的黑色岩石,但形态更加扭曲怪诞,如同凝固的黑色巨浪。而真正让林默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忘记呼吸的,是空间的中央。
一条宽阔得超乎想象的通道,笔直地向前延伸,没入深邃的黑暗尽头。构成这条通道的材质,绝非天然岩石!那是某种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合金!表面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哑光黑色,只在周围岩壁上那些无处不在的荧光苔藓的微弱映照下,才隐约显露出其庞大的轮廓和几何感十足的棱线。通道的两侧墙壁高耸入顶,表面并非完全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复杂、精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几何纹路和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这些符号并非雕刻,更像是从金属内部生长出来,深深嵌入其中,在幽暗的荧光下,偶尔会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闪烁一下,散发出一种非蓝非绿的、难以形容的冷光。
空气在这里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那股金属锈蚀的味道被另一种更纯粹、更冰冷的金属气息取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疏离感。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个空间,只有两人压抑到极限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鼓噪。
这里……这里绝不是地质构造!这分明是某种……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人工的造物!一个被深埋在山腹深处的、来自未知文明的遗迹!
林默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景象前轰然崩塌。他下意识地看向阿七,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或一丝情绪的波动。
阿七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他死死盯着通道深处那片深邃的黑暗,眼神锐利如刀,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微微侧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对林默说:“……来了。”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林默的耳膜。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定通道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那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嗡”声从黑暗深处传来。那不是空气震动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高频率的金属震颤,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深处,带来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不适感。
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了光点。
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上百个!幽蓝色的光点,如同地狱里睁开的冰冷眼睛,在通道深处无声无息地浮现,排列成某种诡异的阵列。它们悬浮在半空中,稳定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芒,照亮了它们自身——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机械结构!
它们的大小不一,小的如同猎犬,大的堪比小型越野车。主体由那种深邃的哑光黑色合金构成,形态极其怪异,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和精密仪器的恐怖结合体。没有明显的头部,只有不断旋转、伸缩、变换着形态的传感器阵列,那些幽蓝色的“眼睛”就镶嵌在阵列之中。下方是多条由无数细密关节构成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机械肢体,支撑着主体,移动起来却异常迅捷、安静、流畅,如同液体般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滑动,没有丝毫摩擦声。一些个体身上还延伸出细长、末端带着尖锐利爪或旋转切割盘的能量触须,如同毒蛇般在幽蓝的光晕中轻轻摇曳。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咆哮或嘶鸣,只有那高频的金属“嗡”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持续扩散,形成一种令人精神崩溃的压迫感。它们的目标异常明确——两个闯入者!
“跑!”阿七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死寂!他猛地将林默往旁边一块巨大的、从金属墙壁延伸出来的黑色岩石凸起后狠狠一推!
林默被巨大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他刚稳住身形,一道刺目的幽蓝色能量光束就擦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射过,无声无息地击打在身后的金属墙壁上。没有爆炸,只有一圈诡异的涟漪状光晕在墙壁上急速扩散开来,被击中的金属瞬间熔融、汽化,留下一个边缘光滑、冒着丝丝白烟的可怕孔洞!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林默的全身!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缩进岩石凸起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边!快!”阿七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带着一种搏命的决绝。林默探出头,只见阿七矮壮的身影如同灵活的猿猴,正利用通道边缘那些嶙峋的天然岩石作为掩护,一边朝着通道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被巨大金属构件半遮掩着的狭窄裂缝疾奔,一边挥舞着那把沉重的地质锤,狠狠砸向一个扑到近前的、猎犬大小的机械体!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花四溅!那机械体坚韧得超乎想象,锤头砸在它光滑的黑色外壳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巨大的反震力让阿七手臂发麻,身体被震得向后踉跄。那机械体瞬间调整姿态,数条细长的、带着高频能量刃的机械肢闪电般刺向阿七!
阿七怒吼一声,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极限仰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刺击,能量刃划破了他的皮坎肩,带起一缕焦糊的布屑。他顺势翻滚,狼狈地躲到另一块岩石后。
更多的幽蓝光点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无视了躲在岩石后的林默,似乎判断阿七的威胁更大,全部扑向了他!高频的嗡鸣声汇聚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风暴!
“走啊!别管我!”阿七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面对着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的机械体,发出困兽般的咆哮。他挥舞着地质锤,每一次格挡都火星四溅,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他的手臂、肩膀、大腿上,已经被能量刃划开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迅速染红了破旧的衣物。
林默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不能走!这个沉默寡言、神秘莫测的向导,是为了救他才陷入绝境!他猛地从藏身处探出身体,想冲过去帮忙,哪怕只是吸引一点火力!
“滚!”阿七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那眼神里的决绝和命令不容置疑,“记住我的话!去核心!去找她!”他嘶吼着,声音因为剧痛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一个体型最大的、如同小型卡车般的机械体猛地加速!它庞大的身躯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撞碎了阿七作为掩体的岩石!碎石飞溅!一条末端带着高速旋转切割盘的巨大能量触须,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阿七拦腰横扫过去!
太快了!根本避无可避!
“噗嗤——!”
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血肉骨骼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七的身体被那股恐怖的力量扫得飞了起来,像一袋被撕裂的破布,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金属通道壁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腰腹间那个巨大的、几乎将他斩断的恐怖创口中狂涌而出,迅速在哑光黑色的金属地面上蔓延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他手中的地质锤当啷一声掉落在血泊中。
“阿七!!!”林默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再也顾不得危险,猛地从藏身处冲了出来!
那些机械体似乎完成了主要目标,幽蓝的“眼睛”冷漠地扫过冲出来的林默,又转向地上血泊中的阿七。它们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悬浮着,高频的嗡鸣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林默不顾一切地扑到阿七身边。血,到处都是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阿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他的脸色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呈现出死灰般的蜡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放大。
“阿七!坚持住!”林默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想用手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可鲜血依旧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带着生命的温度迅速流逝。
阿七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大口的血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沾满鲜血的右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林默撑在地上的左手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林默的腕骨捏碎!
他沾满自己温热鲜血的手指,颤抖着,异常艰难却又无比清晰地在林默摊开的掌心,画下了一个符号。
那符号极其简单,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秘气息——一个嵌套着三个同心圆的螺旋,螺旋的中心,是一个尖锐的、如同箭镞的三角形。
画完最后一笔,阿七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那只紧抓着林默手腕的、沾满鲜血的手,无力地松开了,颓然垂落在冰冷的血泊里。他的头歪向一边,脸上凝固着一种混杂着痛苦、释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了悟的神情。
林默呆呆地看着掌心那个用阿七的生命画下的、还带着余温的鲜血符号。又看了看阿七那张失去生气的、沾满血污的脸。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那些悬浮在幽蓝光芒中、如同死神使者般的冰冷机械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些机械体并未继续攻击。它们幽蓝的“眼睛”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血泊中的阿七和林默掌心那个血符号。片刻之后,那种高频的金属嗡鸣声再次响起,它们竟然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如同退潮般重新没入了通道深处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令人心悸的幽蓝光点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血腥的通道。只有林默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在地面的微弱声响。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个用阿七生命绘就的螺旋符号。血液正在慢慢变冷、凝固。一股冰冷的、比这山腹更深的寒意,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悲伤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推动的宿命感,彻底淹没了林默。
他颤抖着,用沾满阿七鲜血的手,轻轻合上了向导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然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阿七倒在血泊中的躯体,将那把染血的地质锤紧紧握在手中,锤柄冰冷,带着阿七最后的力量。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阿七用生命指引的方向——通道深处那片未知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暗,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走去。
掌心那个凝固的血符号,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通道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林默机械地移动着双腿,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手中紧握的地质锤柄冰冷粘腻,沾满了阿七尚未干涸的血。那粘稠的触感和浓郁的铁锈味,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惨烈。向导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与叶晚舟温婉的笑容交织重叠,撕扯着他的神经。掌心那个用生命画下的血螺旋,像一块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灵魂。
阿七死了。为了救他,死在了这些冰冷的、非人的造物手中。那句“黑山不吃人,它吃记忆”的低语,此刻像幽灵般在死寂的通道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预兆。
通道并非一成不变。巨大的金属墙壁上,那些精密繁复的几何纹路和无法理解的符号变得更加密集,如同某种失落的史诗被镌刻在永恒的金属之上。它们不再是静止的装饰,而是随着林默的靠近,开始极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明灭起伏。那非蓝非绿的冷光,时而汇聚成短暂的、意义不明的光流,时而在符号间跳跃闪烁,仿佛拥有某种沉睡的意识,正被他的闯入所扰动。空气中那股纯粹的金属冰冷气息愈发浓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意义。就在林默感觉自己的精神和体力都濒临崩溃边缘时,通道走到了尽头。
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球形空间展现在眼前。空间的穹顶高得望不到边际,仿佛通向宇宙的深渊。构成空间的材质依旧是那种深邃的哑光黑色合金,但表面布满了更加庞大、更加复杂、如同活物般不断流淌、变幻的光纹路。无数条细密的、流淌着幽蓝色或乳白色光芒的能量管道如同巨大的树根,从穹顶和四周的墙壁蜿蜒而下,最终汇聚向空间的中心。
在那里,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构造体。它由无数个大小不一、嵌套旋转的金属环和几何体组成,核心处是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如同微型恒星般的光球。光球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注视感。整个构造体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散发出一种古老、浩瀚、冰冷又充满生机的磅礴气息。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构造体周围如同星尘般飞舞、明灭。这里,就是黑山的心脏!
林默的目光,却被球形空间底部、靠近巨大构造体基座的一个地方牢牢钉住了。
那里,有一个相对较小的、半透明的能量光茧。它像是由无数流动的光丝编织而成,散发着柔和的、带着生命韵律的白光。
光茧的中心,悬浮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已经破损不堪、沾着泥土和暗色污迹的浅灰色科考服的女人。
叶晚舟!
林默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
“晚舟!”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球形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他忘记了危险,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掌心那灼热的血印,像离弦之箭般朝着那个光茧狂奔而去!
距离越来越近。叶晚舟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闭着双眼,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在柔和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表情异常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科考服下的身体轮廓清晰可见,似乎完好无损。
“晚舟!是我!林默!我来找你了!”林默冲到光茧前,双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层看似柔软的光幕,却又不敢,生怕惊扰了她,生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幻梦。
就在这时,光茧中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叶晚舟的眼睛!
那双睁开的眼眸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深邃、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星河的银色光芒!光芒缓缓流转、旋转,带着一种非人的、洞悉一切的冷漠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古老威严。
一个声音在球形空间中响起。
那声音似乎直接作用于林默的脑海深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它带着叶晚舟声线的特质,温柔、熟悉,却又重叠着无数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苍老的、稚嫩的、低沉的、尖锐的……无数种音调、无数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宏大而诡异的混响。
“欢迎回家,林默。”
林默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光茧中那个拥有叶晚舟躯壳、却散发着绝对非人气息的存在。“家?你……你是谁?!你对晚舟做了什么?!”
那双银色的、流淌着星河的眼眸微微转动,光芒流转,仿佛在审视着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我是‘山魄’,”无数重叠的声音平静地宣告,带着一种陈述亘古真理般的漠然,“是这座方舟沉寂的意识,是记录者,也是守望者。叶晚舟……”那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模拟人类情感的波动,“她的意识坚韧而纯粹,是极佳的容器。她的求知与勇气,让她得以触及核心,成为我暂时显现的‘接口’。”
“容器?接口?!”林默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吞噬,“放了她!把她还给我!”他举起手中沾血的地质锤,指向光茧,尽管这个动作在眼前这超越理解的存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
“归还?”山魄的声音里似乎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困惑的涟漪,无数重叠的回响让这丝情绪显得更加诡异,“她承载着重要的使命,维系着方舟核心与你这个‘关键节点’的共鸣。你寻找的真相,林默,并非她的下落。”
那银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血肉骨骼,直视着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你寻找的真相,就是你被抹去的童年。”
冰冷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默的意识之上!
“什……什么?”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晚舟的愤怒和悲恸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抹去的……童年?
光茧中,“叶晚舟”的躯体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流淌着柔和的白色光丝。随着她的动作,林默面前的空间骤然扭曲、波动起来!
一幕幕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刺耳的噪音和强烈的眩晕感,强行挤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温馨的童年家园!不再是父母模糊却慈祥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墙壁!是无数复杂的、流淌着幽蓝光芒的管道!是巨大的、发出低沉嗡鸣的机器!画面剧烈晃动、模糊不清,如同透过浑浊的水流观察。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身形模糊的男人(父亲?)在巨大的控制台前操作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另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身形纤细的女人(母亲?)紧紧抱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自己?),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与决绝!女人似乎在对着小男孩急促地说着什么,但声音被巨大的噪音完全淹没。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圆形舱门缓缓关闭的瞬间,舱门透明视窗后,是女人泪流满面、无声呐喊的脸!
紧接着,是剧烈的震动!刺耳的警报嘶鸣!冰冷的金属通道在眼前飞速掠过!被抱着在颠簸中狂奔!然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冲击!黑暗……
这些画面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和……巨大的悲伤!仿佛它们本就沉睡在他记忆的最底层,此刻被无情地翻搅出来!
“不……不可能!”林默抱着剧痛欲裂的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摇摇欲坠。他无法接受!他的童年记忆明明是在南方那个温暖湿润的小城,有爬满青藤的老屋,有外婆做的桂花糕,有溪边捉鱼的快乐……那些清晰、温暖的画面,此刻在这些冰冷金属和绝望面孔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碎裂!
“你存在的意义,林默,”山魄那无数重叠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入他崩溃的意识,“并非地质学家,并非叶晚舟的未婚夫。你是‘唤醒者’序列的一部分。你的‘记忆’,是精心编写的程序,是为了引导你回到这里,完成你被设定的使命——唤醒沉寂的方舟。”
林默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光茧中那双冰冷的银色眼眸。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灵魂仿佛被撕成了碎片。他颤抖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在掌心那个由阿七鲜血绘就、此刻仿佛带着灼热诅咒的螺旋符号上,又缓缓移向光茧中那个拥有着叶晚舟躯壳的、非人的存在。
“唤醒……方舟?”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洞和茫然。地质锤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地面上,那声响在死寂的球形空间里无限放大,回荡,如同敲响了一口命运的丧钟。